人物故事
万里赴戎机
——访抗美援朝老战士、知名作家孙贻荪
文/付世坤图/石宗林
他们是历史上、世界上第一流的战士,第一流的人!他们是世界上一切伟大人民的优秀之花!是我们值得骄傲的祖国之花!我们以我们的祖国有这样的英雄而骄傲,我们以生在这个英雄的国度而自豪!
——魏巍
蓉城的秋天来得早,一场似雨非雨的阴云,让这座城市分外凉爽。
在这宜人的氛围里,我倾听着孙老动情的讲述,心灵世界随着那滚滚硝烟起舞。
是的,在和平日子里,战火硝烟、流血牺牲只成记忆,那些有关的荧屏、文字与老照片,慢慢生疏、陌生甚至渐行渐远。但是,我们岂能忘记?我们岂敢忘记?那些抛头颅、洒热血,前仆后继,义无反顾的“最可爱的人”。没有他们的奉献、流血与牺牲,哪有今天的国泰民安、鲜花盛开?
“如烟的岁月湮灭了几许往事,却无法屏蔽回荡在精神册页的英雄壮举与灵魂丝缕。”
爽朗的语音,幽默的讲述,时而低沉的伤感,时而纵情的大笑,除了微微佝偻的背,你怎么也不敢相信,眼前是一位已经88岁的老人!清晰的思维,辩证的逻辑,形象的话语,真挚的情感,立即将我们带进了战火纷飞的抗美援朝主战场。
在伟大的抗美援朝战争中,为了保家卫国、捍卫和平, 中国人民志愿军奏响了令世界震惊的一曲又一曲可歌可泣的壮歌。在这场“立国之战”中,有的奋勇杀敌,浴血沥胆;有的修桥补路,勇当后援;有的战场走笔,鼓舞士气;有的前赴后继,生死救援……孙老,就是那些书写传奇、出生入死,用笔尖传递胜利消息、鼓舞士气的文艺兵、战地记者中的一员。
小诗为媒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中国好儿女,齐心团结紧,抗美援朝,打败美国野心狼……”
1952年10月25日,坐上火车,在歌声的海洋里,从丹东出发,跨过鸭绿江,20岁的孙贻荪来到朝鲜,当战地记者。
孙老回忆,1949年冬天,他进入校址设在重庆南温泉的中国人民解放军二野军政大学学习,刘伯承、邓小平也给他们授课,一个教军事,一个讲政治。
新年将至,他被派去大队部参与办墙报。墙报空出一块,负责人让他写段文字“补白”。他一挥而就一首小诗,《春天的笑声》。恰好,大队政委刘冰忱路过,觉得这首小诗不错,挺有意思,便叫抄给他。元旦刚过几天的晚点名,刘政委站在高高的土台上,手上晃着张薄纸,响亮地喊:“孙贻荪,你的诗在《新华日报》上发表了,是我替你投的稿。”
孙贻荪万万没有想到,这件事成了他上朝鲜战场的伏笔。
1952年“七一”,成渝铁路通车,他随军区筑路部队部分官兵,编入铁道兵成都某师,仍当内务参谋。铁道兵总部要在成都抽一名战地记者入朝,孙贻荪时任师干部处助理员的军大同学小熊推荐:“孙贻荪在《新华日报》上发表过诗歌,就他了。”
当时,孙贻荪正在重庆,接到军令已是傍晚,限他第二天早上赶到成都。天刚亮,小熊在成都车站接他。一碗豆浆,两根油条,为他送行。
从祖国大西南的成都,来到数千里外的东北丹东,然后将一路向东,入朝参战。接他们的竟是老师长闵学胜,两个月前升任总部干部部长。师长一见面就告诉他:“西北某师文工队缺个秀才,你去,战地记者也由你兼着。”
文工团成员、战地记者、上尉的他,除了撰写演出脚本、组织文艺汇演以外,他还要以笔代枪,及时报道可歌可泣的典型。一旦哪里战役打得激烈,他就要立刻赶过去,迅速采访写稿。每期报纸有4开那么大,印出几万份,报纸一出来,通讯员会立刻骑马飞送到每个班里。除了自己的小报之外,他们也要向《解放军报》投稿。
当时的报道内容,都是以前线情况为主,他会详细报道战士们表现如何英勇。作为战地记者,他们的报道要真实生动,绝不道听途说,哪怕是冒着战火,也要采访到第一当事人。于是,这些文字和报纸,就成了战火纷飞的朝鲜战场上,埋伏在战壕里或者在行军中的战士们的期待,他们读着这些文字,互相激励着。
孙贻荪,笔名江南雨,江苏海陵书香世家出身,幼读经史。长江帆影,运河桨声,时时入梦。童年,作为儿童团长的他,在抗日烽火中颠沛流离;此时赴朝,在战场上接受血与火的洗礼;中年虽因诗罹祸,但他却眷爱无悔。88载风雨春秋,他一次次穿越苦难与欢乐,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为心而歌;人间冷暖,世事沧桑,皆成他创作之财富“朝鲜两年虽短,却是我无限精神财富的源泉。”孙贻荪无限感慨道。
从丹东坐上火车,不过几十分钟便到达目的地。孙贻荪第一个跳出闷罐车,不曾想,一阵天旋地转,他掉进了三、四米深的弹坑——被美国鬼子炸弹炸出的弹坑里。几个战友解下所有的带子,打上结,合力将他拉上来。他一边使劲揉搓着摔伤的部位,一边幽默笑道:“如果刚到就‘光荣了’,那才叫个划不着哟!”
铁血柔情
战场上,我有
两个生死相依的战友:
一匹出生入死的战马,
一把久经沙场的左轮。
战马倒在了血泊,
只剩左轮厮守!
它犹如壮怀激烈的猛士,
为我死守住最后一粒子弹,
隨时成全我
军人的气——节——!(《战场上》)
朝鲜两年,孙老写过许多诗,保存下来的却不多,这首《战场上》可视为代表作。
战火弥漫,血肉纷飞;炮火连天,生离死别,残酷的战争场面令孙老难以忘怀。而战争下的温情细节、闪光人性,更让孙老唏嘘不已。
一个套子见证中朝友谊。
孙老回忆,在朝鲜战场,美国有绝对的制空权,他们的飞机天天到“三八”线以北来“查户口”。燃烧弹、曳光弹、定时炸,五花八门。有时,他站在山坡上树林里,美国飞机从头顶飞过,飞行员的皮帽子及其面孔,都看得一清二楚。战争总是残酷的,在清川江边,他亲眼目睹一座中等城市,在不到一支烟的工夫,就化为火海,夷为平地,所有人都死了,废墟上只有一个婴儿在死去的母亲怀里蠕动。我们的女战士冒着硝烟把婴儿救了出来,至今他忘不了那个场景。
孙老还珍藏着一个茶盅,从战场上带回来的茶盅。茶盅上印有“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八个鲜红的大字。茶盅有一个套子,用朝鲜绵布精心缝制的、可以挂在皮带上的套子。
这个陈旧的、斑驳的套子,至少已经70岁的套子,可不是一个普通的套子,它可是一个有故事的套子!
1952年11月下旬的一个下午,朝鲜龟城早早进入了冬天,天降大雪。龟城某村庄,部队集结于此。离孙贻荪不远处,一个4、5岁的朝鲜小女孩正玩得开心。突然,美国飞机迎面临头,肆无忌惮低空飞行,尖厉的呼啸声惊呆了女孩。
“趴下,危险!”
说时迟,那时快,孙贻荪一个箭步,奔向女孩,推倒,用身体死死护住。
美国鬼子狞笑着,疯狂、胡乱扫射一气,飞走了。
啾——啾——啾——啾,子弹击中树木,击中大地,击中墙壁,与飞机的轰鸣声一起,制造着血腥与恐怖。万幸,子弹没有击中人。有惊无险!
这一幕,被小女孩读中学的哥哥看在眼里,他十分感动,拿出家里最值钱的这个套子,硬要送给孙贻荪,以谢救命之恩,以表感激之情。
解放军有纪律,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志愿军的纪律更严,但一个要送,一个要拒,怎么办?
最后,请示领导,领导表示:特殊情况,特殊处理,那就收了吧。
它可是中朝友谊的见证。
一次护卫面临生死考验。
1953年初,寒风凛冽,大雪绵绵,朝鲜全境银装素裹,一片茫茫。
“孙贻荪,给你一个任务。大部队必须急行军,这80余名女战士就交给你,你必须保证她们的安全,带领她们准时与大部队汇合。”部队首长下达命令。
这是一群由医疗兵、通讯兵、文艺兵等后勤战士组成的集体,在大雪封山、敌机轰炸等恶劣条件下,要带领、保护她们跟随部队、汇合部队,确实是一件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是,保证完成任务。”孙贻荪一个军礼,响亮地回答。
80余女兵最大的不足30岁,最小的才15岁,她们来自祖国的四面八方,分散在各个部队。要把她们安全地护送至大部队,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孙贻荪反复研究行军图、路线图;把80余人分成5组,选出组长;携带防寒物资、生活必需品,明确行军重点、危险区段、关键事项……事无巨细,一一布置,然后出发。
风紧,雪大,部队蜿蜒前行。
为鼓舞士气,挖掘潜力,孙贻荪发挥女兵们活跃、爱唱爱跳的特点,动员大家一边赶路,一边拉歌。
夜幕降临,风雪更紧,前路却更加漫漫。
部队停下脚步,晚餐干粮,补充水分,可寒冷,却让大家紧紧卷缩、偎依在一起。
“不能停,不能停,赶快动起来,赶快跳起来!”零下40多度的极寒天气,人要停下来,极易冻僵,所以孙贻荪立即命令大家运动、跳舞。
雪地里,一群生气盎然的女兵不得不跳着舞,抵抗着寒冷。这一幕,成了朝鲜雪地里独特的风景线。
但孙贻荪却忧心忡忡:怎么办?前不挨村,后不着店,冰天雪地里,这一群女兵怎么过夜?风雪里,寒夜中,如果不找到宿营处,冻僵冷死完全可能,不是有志愿军战士整团冻死的先例吗?
“一定不能这样,一定得想办法。”孙贻荪一边思考着,一边召集组长开会,让她们组织大家继续就地跳舞,同时积极想办法。
孙贻荪趁着夜色,踏着积雪,离开部队,仔细倾听四周,有没有汽车声?有没有老乡的灯光?有没有大部队踪迹?
“音乐,是音乐!”
突然,轻柔的音乐传来,孙贻荪立即跳将起来。有音乐,肯定有人;有人,就有得到援助的可能。
循着音乐,踏着松软的积雪,孙贻荪慢慢摸过去。
“灯光,灯光!”
孙贻荪大喜过望,疾步而去。
原来,这里有一家志愿军野战医院,而音乐声,正好是他们搞联欢活动发出来的。
孙贻荪走进医院,给领导说明情况。医院领导十分支持,派出三辆卡车,将女战士护送至大部队。
“圆满完成了任务,受到部队首长的表扬,说我沉着机智,有办法。”孙老笑道。
一次陪同震撼心灵世界。
那是1953年冬天,祖国派贺龙元帅率领“中国人民赴朝慰问团”,慰问部队。
当时他们541部队,战斗在东海岸到西海岸的钢铁运输线上,他们师在清川江畔修建一座备用的大桥,同时还负责保卫正在通火车的大桥。
慰问团到来前夕,首长交给他一项特殊任务:“慰问团里有两位英雄的父亲,一位是国际主义战士罗盛教的父亲,一位是我们部的登高英雄杨连弟的父亲。你是搞创作的,这是一次与祖国亲人接触的难得机会,要多弄点创作素材,更要悉心照顾好老人的生活,保证老人的安全。”
孙贻荪愉快地接受了这一任务。
两位老人都和蔼可亲,视志愿军战士如同亲生儿女。罗盛教的父亲是湖南新化人,中等身材,微胖,满脸慈祥,文质彬彬,谈吐幽默。杨连弟的父亲是天津人,高而瘦,留着八字小胡,微微花白,他表情严肃,性格刚毅。每到一处新驻地,孙贻荪总把最热的睡炕,留给两位老人。
考虑到他们来自祖国南北两地,饮食习惯大有差异,孙贻荪就悄悄告诉炊事班,给罗盛教父亲做米饭,炒菜时多放上辣椒;给杨连弟的父亲做面条,来两瓣大蒜,有条件的话吃顿水饺更好。待到开饭时,两位老人发现他们吃的是两样不同的饭菜,同声嚷道:“我们不能特殊!”孙贻荪忙向老人解释:“慰问团里的演员,有来自四川、上海和北方各地的,爱吃辣的甜的酸的人都会得到照顾,还给山西来的人专门准备了老陈醋哩。再说此刻的朝鲜战地,已经不是我们刚入朝时一把炒面一把雪的那样困难日子了。现在我们有祖国人民的支援,生活大大改善了,把饭菜弄得可口点是办得到的。”听了这番话,老人才安心地吃了起来。
每到一处慰问演出,两位老人都要与指战员见面,发表感人肺腑的讲话。这时气温很低,怕老人受冻,孙贻荪特地在后台一角为他们生了火盆,可是两位老人总是把火盆推给演员说道:“她们戏装单薄,让她们围坐在炉火旁边吧,我们有皮大衣哩。”
1952年1月2日,罗盛教在平安南道石田里为了营救在冰上滑冰掉进冰层的朝鲜少年崔莹,三次跳进冰窟,救出了崔莹,而自己却献出了生命。他的父亲说,罗盛教在学校读书很用功,成绩很好,老师和同学都很喜欢他。他牺牲的事迹,传到了家乡,乡亲们都纷纷来看望我,说我教育出这样一个好儿子。其实是他从小热爱党,热爱社会主义。他的成长,和社会的良好环境是密不可分的。
这次老人来到朝鲜,特意去了平安南道石田里,看望了崔莹,崔莹扑在老人的怀里说,我就是你的儿子,你就是我的阿爸。崔莹解下系在脖子上的朝鲜少年团的紫色领巾,献给老人。老人说,我要把这条凝结着中朝两国深厚友谊的领巾,带回中国,永远珍藏。
杨连弟的父亲是典型北方人性格,豁达开朗,而且健谈。他说杨连弟从小机智过人,那时家住天津农村,时有狼群出没。一天傍晚时分,一群狼发现杨连弟孤身一人,便紧追不舍,眼看狼多势众,难以脱身。在此千钧一发之际,杨连北看到前面一株大树,他急中生智,纵身爬上了树干高处,一群恶狼围着大树嚎叫,眼睛里射出凶光。许久,才沮丧地离去……
杨连弟善于登高,解放战争时期,在陇海铁路上,为了抢修大桥曾攀登上40米高的桥墩,被誉为“登高英雄”。入朝后,杨连弟所在的师和孙贻荪他们师并肩战斗在清川江上。孙贻荪曾去他们师的战地演出过,有幸见到过这位大家仰慕的英雄。1952年5月15日,为了抢修被炸毁的大桥,他再次登高,牺牲在桥上,鲜血染红了刚刚开裂的冰层。
慰问团还有几天才去杨连第所在的那个师,老人想早点到儿子光荣牺牲的大桥上去看看。一天下午,阳光把雪地照得皑皑生辉。孙贻荪陪老人去了清川江大桥,指认他儿子牺牲的桥墩。这时老人屹立江边,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许久,没说一句话。那天,老人回到部队驻地,一脸严肃。演出时,他振臂高呼口号,声音里平添了几分悲壮。
“我陪同两位英雄父亲慰问志愿军的时间并不长,但他们纯朴善良的形象,却永远留驻在我的心间,震撼着我的心灵。”孙老回忆道。
一身虱子凝成终身记忆。
“朝鲜人和日本人差不多,不睡床,屋有多大炕就有好宽,炕上铺一张粗糙的芦苇席,不分男女同睡一屋。我们行军途中,遇上哪里有老乡的房屋,就进屋挤着睡,他们从不拒绝,还自动挪到一边,腾出些空隙让给我们。”孙老回忆。
一间大炕分头睡下,可谁挨着老乡睡,他们却有个内部顺序,轮流,该谁就是谁,绝不含糊。为何如此小题大做?原来,朝鲜人本来挺爱干净的,可战火突燃,再没有条件讲究,更莫说洗澡了。日子稍长,身上虱子自然不少,谁挨着他们睡,谁就会惹上一身虱子。
“我就遇到了这样的尴尬。那次去东海岸执行任务,我们几个住进山洼里一间孤零零的小茅屋。进屋之前,通信员提醒我,今晚该你挨着老乡睡。我心中默默祈祷:这家人千万别有虱子啊,因为我怕虱子。”孙老笑道。
进得屋来,他急忙“侦察”,只见墙角边被窝里两个小姐妹相拥而坐。她们大概准备睡了,看来姐姐大约16岁,妹妹只有12岁左右,看上去倒还不算邋遢,也就稍稍放宽了心。
“对不起,打扰你们了。”孙贻荪用朝鲜话对她们说。
“中国同志,欢迎你们。”姐姐却用圆熟的中国话回答。
嘴上这么说,姐姐仍然不失警惕,她把妹妹推到墙角里边,似乎不让她受到外来侵犯。接着,她熟练地拿出一个小枕头,阻隔在她和他之间,形成一道“鸿沟”。他在“鸿沟”一侧,解开被包躺下。战友们也次第解开被包,在狭窄的炕上,人就像楔子那样,一个个紧挨着。
“挤死了挤死了,挪挪,挪挪。”有人喊。
“不行,楚河汉界不能越。”孙贻荪心里打定主意,一定要和小女孩保持距离,免得虱子突破封锁线入侵。
总算让累了一天的战友们躺下了。可大女孩似乎没有了睡意,用朝鲜话夹杂着中国话搭讪:“我的脚后跟裂开了一道又一道冰口,还渗出血,很疼;脚背长满了冻疮,能不能把部队上发的百雀灵送给我呀?”
“很抱歉,头天晚上被一位大嫂要去了。”孙贻荪回答道,心想,看来她们对志愿军的情况很熟知,连发百雀灵都知道。朝鲜女人平时都是光着脚,穿船形胶鞋,冬天也没有袜子。“我挎包里有双袜子,在军人供应站刚买的,男式的,送给你要不要?”
“要,要!”她连忙说。
接过袜子,她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喜出望外,然后用朝鲜话响亮道:“谢谢,谢谢,十分谢谢!”
“顺便交待一句,朝鲜话很简单,很好学。我的朝鲜话水平不错,有一次还充当了一回临时翻译,代表部队和朝鲜大校交涉事务。”孙老笑道。
一夜无话,第二天天不亮上路,为的是躲过敌机捣蛋。孙贻荪突然觉得后颈窝和背上有东西在爬,预感大事不妙,心中猜到了几分,忙让战友们看看。
“虱子,虱子,好胖的虱子!”战友们惊呼着,欢笑着。
此时,一群饥饿难耐的虱子,把他当成了“唐僧肉”,分享着他的血液,弄得他一身奇痒,如芒刺在背。
或许是因为虱子喜欢往温暖的地方钻,或许是因为两姐妹的血已经被它们吸干,所以这下好了,年青壮实的孙贻荪,便成了它们的主攻方向……
他们是轻装急走,没带换洗衣服,怎么办?
“小姜,小姜!”正当他一筹莫展、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时,迎面一辆摩托车嘎然刹在他面前。他眼睛顿时一亮,师部通讯班通讯员小姜是他的小同乡,他们俩挺要好,人长得俊,常帮他寄出稿件回国发表。此刻见他如遇救星,便求他快到师部后勤弄身换洗衣服。
“中午是不是在青原里歇息?”
“正是。”
“知——道——了。”小姜骑上摩托,一溜烟远去。
踏着茫茫风雪,来到青原里,孙贻荪赶忙让理发师剃头。
“这不好吧,你们干部得留头发,除非负伤……”理发小战士嗫嚅着。
“战场上不讲迷信,请剃成光头。”孙贻荪大声道。
这时,摩托车响了。只见小姜身上的雪花凝成了冰渣,嘴里呵出的热气在帽子两旁的护耳上结成白霜。这时,室外零下40多度,摩托车急行一百多公里,其艰辛可想而知。他送来了衬衣衬裤、统绒上衣,还找卫生队要了一包灭虱粉。
孙贻荪将内衣深埋雪地,嘴里念念有词:将虱子通通冻死。
“在战争环境里生虱子,家常便饭,不足挂齿。我所以提起它,是因为我的战友小姜,不久便牺牲了,还不到18岁。本来他说等战争结束了,他要去学唱京戏,他很想做一名演员。”孙老的眼里闪着泪花。
冰也燃烧
这里是一座废弃已久的矿洞
蝙蝠家族占领拱顶 生儿育女
老鼠钻穴打洞,上演四世同堂
七个女人掳来一个男人,洞里藏身
蝙蝠老鼠集体大逃亡
苍鹰有窥视隐私的怪僻
俯冲到洞口,偷听洞里女人
放浪的笑声能分辩得出
这笑声来自七个女人当中的哪个
老奸的黄鼠狼识破天机:
一个个腆着大肚子的女人
风一样轻盈 走出矿洞
不忘用手抹平雪地上的脚印
当第六个女人走出了矿洞
黑暗深处,再也没有泄露出女性的笑声
一天,一个瘦弱的女人,
背着奄奄奄一息的男人
爬出矿洞,阳光下
她把他紧紧搂在怀里
吻他最后的一缕体温…
她是七个女人中最漂亮的一个
没有腆起大肚子…
(《这里是一座废弃的矿洞——朝鲜战地往事之一》
10年前,孙老接受《成都晚报》记者采访时,聊起长篇小说《燃烧的冰》的创作意图,没想到竟然与当年的“敌人”——一个美国大兵的约定有关。
三十年前,孙贻荪在深圳主持《华人文学》杂志期刊编务。一天夜里,一位美国诗人来访,两人年龄相仿,谈笑中,意外得知彼此都曾参加过朝鲜战争,曾是战场对手!
谈及和美国诗人的“偶遇”,孙贻荪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他记得当时双方聊了很多,后来竟然发现两人除了都搞文学创作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交集:都参加过朝鲜战争。
“我笑着对他说,说不定我们在长津湖畔的雪地上或者汉江两岸的惊雷中遭遇过,我可能用缴获美国大兵的卡宾枪瞄准过你的脑门。他紧握住我的手慨然喟叹:或许是上帝保佑,你没射中我。现在除了我们这些战争亲历者,有几人还能记得当年那场战火?”
孙贻荪对那位美国老兵说:“我一定会把朝鲜战场上发生的事情,写成一本小说,献给所有从朝鲜战场上活着归来的生命,当然包括中国人,也包括美国人。还有战场上那些死去的灵魂。”
作为战争亲历者,孙贻荪写书比别人更有感触,也更有资格。
“咱们的每一个战士都像一团火,这熊熊燃烧的烈火,一定能够让冰燃烧起来。”孙贻荪解释着这部20余万字的长篇小说为什么定名为《燃烧的冰》。他想出版后,亲手把这本小说送给那位美国诗人、老兵,他委托住在美国的女儿代为寻找这位“敌人”。
“再也没有见到那位美国大兵,我希望有生之年,能再见到他,我想把我亲手写的小说送给他看。我的女儿现在居住在美国,我们一直在寻找,遗憾的是,至今没有他的消息。”孙老说,“在朝鲜近二年的日子里,许多朝夕相处的战友牺牲了,不能不写他们。这部小说里不着重写战争场面,而是写人,写战争中的男人和女人。例如第五次战役北撤,汉江水流湍急,女兵只能死死抓住江上的一根电话线,以手代脚,一点点往前挪动。电话线只能承受一个人的重量,第一个人滑过了,才能滑第二个人。眼看后面美军追来,协理员蔡大姐把生的机会让给了年轻女战友:你还没有谈过恋爱呢,不能死!快走!敌人逼近,她不当俘虏,饮弹自尽……”
孙老说,写敌人同样要精彩,切忌脸谱化。一个美国上士腿负重伤,痛苦之极,哀求同伴给他补一枪,让他痛快死去。我细写了他们的内心挣扎……总之,不管是写城市被美军飞机夷平,还是写女战士救出硝烟中的婴儿,残酷中的温柔才最难忘。
“我选择了一条艰苦的路,我不写打打杀杀,也没有艰苦的战争场面,我想凸显战争中人性的光辉。为了保证小说的客观性,我花了十年时间研究了大量美国关于朝鲜战争的纪实文学,以及苏联和西方战争题材的小说。写小说不能重复别人走过的路,除非你比别人写得更好。”孙老拿出抗美援朝纪念章,解释道,“我希望让所有的读者,看到与众不同的朝鲜战争。重复他人,不会有创作出路,必须寻找属于自己的路。这条路,我用了十年时间寻找,并创作小说。”
“孙贻荪,中国人民志愿军铁道兵战地记者NO611”
“中国人民志愿军万岁”
“抗美援朝纪念”
“解放西南胜利纪念”
“和平万岁”
“大灶饭票——中国人民志愿军后勤司令部”
“赠给最可爱的人”……
孙老一边拿出有关纪念章,一边补充:“赘语一句,听说某位获奖作家的小说,读了能降血压,未免惊诧。我的文字,绝无这等功能。它平淡无奇,但绝不丑陋,童心未泯。权当清茶半盏,聊以止渴生津。”
休闲城市成都,总是那么富有诗情画意。西部冷气流横冲直撞,让这座城市更加的悠哉乐哉。
“怀念战友,悼念战友,是我写长篇小说《燃烧的冰》之不竭动力。”翻阅着《震撼世界一千天——志愿军将士朝鲜战场实录》一书,孙老噙满泪水,低沉着声音,“昨天晚上,《重庆工人日报》记者黄平发来微信,说抗美援朝纪念章国庆节后陆续发放,去朝鲜战地重游活动正在进行。但是,因新冠疫情,对方未开禁,活动恐难实现。不能亲临实地悼念战友,深为遗憾,只能以《燃烧的冰》,遥遥献上一瓣馨香!”
【作者简介】付世坤,笔名舒心、艾兵、文乐等。1966年4月出生于重庆潼南,1989年7月毕业于四川师范大学中文系。诗人、作家,记者站站长、主任记者。出版诗集《大山的呼唤》《蓝色警戒》《九龙吟》《天路吟》《动脉吟》《打油四方》《血祭汶川》,散文集《父亲·母亲》《黄昏里的镜片》《心路》《世博随录》,中短篇小说选《海之船》,报告文学《动脉脊梁》《路,在脚下蜿蜒》《天圆地方》,电视文学剧本《巴山路魂》《钟声》。新闻类:出版《镜头里的反光》《平行线》《付世坤谈新闻》《走进新闻与文学》。业务著作或论文类:出版《梯次结构》,参与编著《基础写作导引》《趣味实用写作荟萃》《高中语文集约检测》《高中文言文应试强化训练》等。得过数次各类文学奖和新闻奖。
责任编辑:吴蜀丰
版权所有 中国报道杂志社 广播电视节目制作经营许可证:(京)字第07311号 电子邮件: chinareport@foxmail.com 法律顾问:北京岳成律师事务所
电话: 010-68995855 互联网出版许可证:新出网证(京)字 189号 京ICP备08103425号 京公网安备:1101020005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