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乐穿透浓墨般沉沉的夜色,农村乐队把残败的四合院搅动得如同喧闹的漩涡。我走过表弟那间低矮的屋门口,昏黄灯光下,他站在那辆破旧的三轮车旁,肩膀微微抖动着,泪水无声地滑落。我上前想安慰,他哽咽着:“四姐,我放不下!” 话音未落,泪水再次汹涌奔流。他面前的三轮车曾载着他们夫妇在泥泞山路间颠簸,也载过病重的吴素兰一次次奔赴医院,如今载不回的却是生死的永隔。
十七年前,一个不知姓名、来历不明的女人被亲戚领进这扇门,成了表弟的妻子。这个两年前被人口普查按失踪人口才上户口唤作吴素兰的女人,终日自言自语,几乎无法与人交流。可就在这片贫瘠的土壤上,两人相依为命的藤蔓却悄然滋长。晨光熹微里,他们并肩锄开土地的硬壳;夕阳的余晖里,他们一同挑着沉甸甸的粪桶摇晃归家。春种秋收,割谷栽秧,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如田间两棵沉默的树,从青苗到黄熟,在季节里共担风雨,在无声中彼此依偎——他们不懂言语表达,却用最深的默契在泥泞田埂上写下相守的誓言。
今年四月,乡里开展“两癌”筛查,家人强行将吴素兰带去医院。检查结果如寒冰刺穿了表弟的心:宫颈癌四期。自那日起,表弟日夜守护在病榻旁,熬药喂饭,擦身翻身,几乎未曾合眼。他原本笨拙迟缓的动作却因焦灼与心疼变得异常敏捷,只在短短时日里,他整个人迅速消瘦得如同风干的枯枝。当吴素兰沉沉睡去,他常常就那样痴痴凝望着她,浑浊的眼中没有语言,却有千言万语般沉重的温柔——那目光如微弱的灯苗,在命运寒夜中固执地亮着,只为替妻子多驱散一寸黑暗。
昨夜是吴素兰在人间的最后一晚。今日葬礼上,三亲六戚、团转四邻如潮水般涌来,喧哗声几乎掀翻了屋顶。可表弟却独自缩在角落,他默默捧出两件妻子生前最常穿的旧衣,一遍遍用粗糙的手掌抚平上面的褶皱,动作轻柔如同怕惊醒一场梦。这两件衣服是贫寒生活里唯一能握住的信物,是他漫长余生里唯一可拥抱的温暖了。他母亲告诉我,自吴素兰走后,他几乎粒米未进,终日泪水难干。
尘世间有些灯火,微弱如豆,却足以穿透命运最深的夜。吴素兰与表弟,如两棵被遗忘在贫瘠山崖的植物,彼此便是对方唯一的泥土。他们不懂爱情这个词的华丽发音,却在十七年每一滴汗水、每一次搀扶、每一个无眠的守夜中,用生命为它做了最朴素的注脚——原来爱是寒窑里共捧的一碗粥,是病榻前不肯熄灭的目光,是眼泪里沉浮的“放不下”。
此刻葬礼喧嚣散去,表弟的身影重又陷在空荡土屋的孤寂里。他笨拙而固执地守着那两件旧衣,如同守着他们一生卑微却坚韧的岁月。这份爱或许从未被世界理解,却曾在荒凉之中照亮过两个灵魂,成为风霜人间不灭的微光。纵使肉身归于尘土,这束光却仍在暗处无声燃烧: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在永不磨灭的思念里,在尘世最寒微处开出的花——这份纯粹,足以让所有精致的浪漫低头黯然。(文/菜园)
责任编辑:吴蜀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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