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花溪的柔波,千年来流淌着杜甫“茅屋秋风”的忧思;这浸润着诗魂的流水,如今在孙和平教授的笔墨间,焕发出深沉的当代意蕴。这位曾以三百万字梳理巴蜀文化肌理的学者,在人生的金秋时节重拾诗笔,将学术理性与诗性热忱贯通,行吟在浣花溪畔,寻得了学术著作之外的生命皈依。他的诗词创作,既是对浣花溪诗脉的当代续写,亦是对自我生命形式的终极叩问——如其所言:“诗词已融入我的生活,成为一种生命形式”。这种“皈依”,非关避世的隐逸,而是以学者之眼观照万物,以诗人之心体悟世情,在历史与当下的交汇处完成精神的安顿。
作为当代蜀中诗坛的领军人物,孙和平教授以深植巴蜀大地的根系和贯通古今的笔力,构建起气象峥嵘的诗歌世界。他的两千余首诗词将山川风物、历史记忆与人文精神熔铸一体,既承载着岷峨风骨的刚健气韵,又流淌着竹枝词般的清新民风,为“蜀诗”美学体系的构建提供了重要实践基础。事实上,他在担任四川省诗词协会会长期间,一直是“蜀诗”理念的自觉践行者与“岷峨风骨”的坚定张扬者。其《浣花溪诗草》(以下简称“诗草”)即将付梓,细读诗词百首,我们得以触摸蜀地山川的脉动,聆听历史深处的回音。可以说,他的诗词创作是对巴山蜀水的深情礼赞,更是对历史记忆的深刻诠释。他的创作实践与理论倡导,为传统诗词的现代转型提供了一份鲜活的个案研究。
一、巴山蜀水的诗性重构
《浣花溪诗草》可谓是一部以脚步丈量、用生命体悟的巴蜀山河志。诗中的巴山蜀水,绝非风景明信片的简单复刻,而是经过心灵熔铸、文化浸润的诗性空间。诗人深谙“一方水土养一方诗”之理,在地理肌理中开掘文化基因,在风物符号里唤醒集体记忆,以雄浑之笔重构蜀地山水,赋予其超越地理意义的精神内涵。
“诗草”中激荡着险峻与壮美的交响。诗人着力凸显蜀地的雄奇险绝与历史沧桑,《下四川》开篇即定调:“古道西风下四川,天梯石栈挂山峦”,以“天梯石栈”的险峻意象,瞬间唤起对千年蜀道艰辛的集体记忆;“秦巴四万八千年”(《下四川·一》)、“四万八千年蜀川”(《光雾山故事·一》),更将个体行旅置于地质时间的宏大维度,赋予山川以亘古的厚重感。《襄渝铁路》中“高崖悬臂云霄迥,激浪奋身冰雪寒”,则把现代工程奇迹与巴山蜀水的原始险峻并置,奏响人力与自然搏斗的雄浑乐章。这种对蜀地“力”与“险”的强调,正是“岷峨风骨”中雄健气魄的地理基石。
“诗草”中浸润着温婉与灵秀的神韵。在雄浑主调之外,蜀地的温润灵秀亦流淌于字里行间。《老成都》以“锦水芙蓉宜晓看,城中街市漫炊烟”点染蓉城韵致;《青城山戏得二绝》捕捉“坐雨观峰七八座,举觞邀月两三家”的幽静仙气;《龙门山民宿观月》则在“乡家民宿久凭栏”的静谧中,体味“明晖似水身清白”的澄澈境界。这些画面,浸润着蜀地特有的生活美学与闲适情怀,也展现了其诗歌风格中深沉内敛的一面。
孙教授以学者之智与诗人之心,完成了对巴蜀山河的“双重观照”。他既忠实于地理的骨骼与血脉,秦巴的险峻、三峡的壮阔、青城的幽翠在诗中历历可辨;更赋予其文化的魂魄与当代的呼吸。他笔下的巴山蜀水,是物理空间、历史层累与生命体验交织而成的诗意复合体。这种书写和重构,正是“岷峨风骨”在新时代山水书写中的沛然呈现,既雄浑刚健,又深植于大地烟火,为古老的蜀地山河打上了鲜明的个人印记和时代烙印。
二、历史记忆的现代转译
孙教授的历史书写,是一种饱含深情的历史打捞。他像一位手持诗笔的译码者,将尘封的历史、模糊的记忆、消逝的场景,转化为充满情感与生命质感的诗行。无论是知青的锄头、背夫的打杵、移民的牛鞭,还是戏台上的锣鼓、古画中的耕牛,都在他的笔下获得了穿越时空的叙事力量。这种转译,不仅是对过去的深情回望,也为当下提供了辨识自身的精神坐标,有助于在历史的镜鉴中更清醒地认知来路与前路。
他擅长将宏大叙事沉入个体命运的肌理。《知青记忆》中“扛肩锄把横天地,书画田园作纸笺”的豪情,与“破梦鸡鸣犹自惭”的困顿交织,一代人的青春热血与迷茫在犁沟与书页间显影;《襄渝铁路》“摆手千山来列阵,欢呼万壑铁桥宽”的壮阔场景,将国家工程转化为血肉之躯与险峻山川搏斗的生命史诗。这种书写,使“大历史”不再是抽象符号,而是可触可感的生命经验。尤为动人的是《哭长兄别我而去》:“自小同甘翻共苦,从今地老更天荒”,寥寥数语,将失去兄长之痛升华为对生命脆弱与亲情永恒的普遍咏叹,个体哀伤接通了人类共有的情感共鸣。
他对集体记忆的转译更具文化深掘的自觉。《填四川》以史诗笔法勾勒移民壮举:“指手天宽为业界,栖身地广著牛鞭”,将筚路蓝缕的创业史凝练为“牛鞭”开拓的象征性意象。《背夫》中“多少背夫撑打杵,直将青岭驮双肩”,让“打杵”这一濒临消失的劳作工具,承载起巴蜀先民坚韧精神的记忆。在《台湾老兵还乡》中,“坊间不见娘亲面,梓里曾听父语声”的锥心之痛,让历史悲欢在个体命运的褶皱里获得具象承载。
他的转译更体现为对文化符号的创造性激活。如,《川戏四首》将传统戏曲转化为观察世相的棱镜:“一碗清茶泡进戏,悲欢离合怎吆台?”借戏台演绎人间百态;“变脸人惊多诡谲,江湖一笑化云烟”,以“变脸”绝技隐喻世情变幻,古典艺术形式被注入现代生存哲思。而《“五牛图”感赋》中,韩滉笔下的唐画不再仅是艺术珍品,更被阐释为开江地域“牛起精神”的源头活水,历史文物由此转化为鼓舞当下的精神图腾。
三、蜀诗美学的理论建构
孙教授对蜀诗美学的理论建构,始于对本土文化基因的自觉体认与符号化提炼。他明确提出:“蜀诗是上苍赋予我们四川本土文化的一个符号标识。”他倡导四川诗词创作应追求本土的独特文化价值和意义。这一界定超越了地域书写的表层意义,将“蜀”从地理坐标升华为文化标识。在孙教授的理论框架中,“蜀”字既是空间定位,更是文化坐标。他尤其强调“本土性”是蜀诗的灵魂:“蜀诗姓蜀”,必须让方言、风物、历史记忆等元素全方位渗入诗词肌理,强调诗词创作的本土性根基。这种理论自觉,使蜀诗从创作实践升华为文化身份认同的载体。
孙教授的蜀诗理论体系以“岷峨风骨”为美学核心。这一概念源自1986年创刊的《岷峨诗稿》,经孙教授提炼,成为蜀诗的精神标杆——它融合了“刚健、质朴、活泼、清新”的群体风格。在孙和平的阐释中,“岷峨”既是地理符号,更是精神象征:岷山之雄浑与峨眉之灵秀,对应着蜀诗的双重气韵。他将“风骨”解构为三重维度:历史使命感、现实关怀度、艺术创新性,形成了一套兼具文化深度与实践活力的体系。他个人的创作,恰是岷峨风骨在创作层面的注脚。
在孙教授的创作中,“岷峨风骨”是蜀诗的灵魂,它凝练了巴蜀大地的雄奇险峻(如剑门、三峡)、历史的厚重沧桑(如三国烽烟、长征壮歌)、民性的坚韧乐观(如背夫、农民工)以及文脉的深沉博大(杜甫的忧患、李白的飘逸)。其诗歌美学特质表现为雄健遒劲、深沉厚重、鲜活灵动。如《庄严国旗》中“万亿青丝血丝染”的雄浑炽烈,彰显刚健气魄;《背夫》以“打杵”这一方言工具书写“直将青岭驮双肩”的坚韧,赋予劳动记忆以崇高意象,体现质朴的生命力;而《接待窗台松鼠》“坚果食材凭享用”的谐趣,则展露风骨中活泼的日常灵性。
同时,他的创作实践,在“蜀诗”边界的拓展与诗艺探索方面,也进行了富有成效的尝试。其一,他以在地化视角深耕蜀地题材疆域。他不仅写传统意义上的名胜古迹(如青城、峨眉、三峡),更将笔触深入米仓古道、通江老区、乡场坝坝、农民工群体、知青记忆、襄渝铁路建设等鲜活的、带有强烈蜀地印记的题材领域。《填四川》《下广东》等诗,更是将宏大的移民史与当代民工潮纳入“蜀诗”视野,赋予其深厚的历史感和时代性。其二,他以方言俗语活化蜀诗的诗性语言体系。孙教授深谙方言是地域文化活化石。他大胆将“叶子巴烟”(《乡场三首·二》)、“打杵”(《背夫》)、“坝坝茶”(《龙泉驿桃花节·二》)、“吆台”(《川戏四首·一》)、“活路”(《知青记忆·二》)等鲜活方言词汇融入典雅诗体,不仅增强了地域风情和现场感,更在文白交融中创造出一种既古朴又活泼的语言张力,丰富了“蜀诗”的语言表现力。其三,他在体裁与形式方面开展创新实验。他擅长七律的厚重与竹枝词的轻灵。《琵琶美女歌》则展现出大胆突破:采用长短句杂陈、语气词(“也也也”、“呀呀呀”、“罢罢罢”)穿插、川剧帮腔式的节奏(“嘍吜撞”)以及密集拟声(“嘈嘈切切兮叮叮咚咚纷纷纭纭”),将现代自由诗的抒情强度与传统词体的音乐性相结合,形成极具蜀地戏曲韵味的哀婉交响,为“蜀诗”形式探索提供了范例。
四、民间立场的生命观照
孙教授诗词最动人的力量,源于其始终如一的民间立场。他以俯身泥土的姿态与感同身受的温度,践行着对民间立场的生命观照。这种观照,绝非居高临下的“采风”,而是以生命共同体的意识,将诗人的心跳与劳动者的脉搏共振,在寻常巷陌与山野田畴中打捞被宏大叙事遮蔽的生存本相。
他擅于为边缘者塑像,赋予沉默者以诗性尊严。他的诗笔,始终对准蜀地大地上那些平凡甚至边缘的劳动者与生活场景。《背夫》中那躬身前行的剪影,《农民工》中寥寥数笔勾勒出漂泊者的沧桑,浓缩了底层民众的生存况味,触摸到时代变迁中的心灵阵痛。《留守吟》中“箐林院坝坐松风,茶泡新秋味不同”的闲适表象下,“唏嘘儿女各西东”的叹息,道尽了乡村空巢化时代的情感空洞。这些诗行,是对劳动者的礼赞,也是献给无名者的一份深情致意。这种立场,源自对民众情感的深切共情与价值认同。
他善于在平凡烟火中发现诗意。将日常碎片点化成诗,印证了他那句“诗词,已经融入我的生活,成为我的一种生活方式,生命形式”的真诚告白。《乡场三首》宛如一幅幅生动的川东北民俗画卷:“半罐盐巴半斤醋,一双泥脚印斜阳”、“高腔大戏唱登堂,武打文生闹一场。”赶集的琐碎、看戏的投入,都成为承载乡民情感与生活智慧的诗意瞬间。《茶馆》《彭镇老茶铺杂咏》捕捉“泡碗清茶人自闲”“人图清静一杯茶”的蜀中闲适哲学,体现了对普通民众生活节奏与精神世界的尊重。《坝坝电影之忆》则复活了特定年代乡村的文化狂欢,将“繁星拥挤大睁眼,情性燃烧总贲张”的集体情感体验升华为一代人的精神记忆。《接待窗台松鼠》里“坚果食材凭享用,知交情份不疑猜”的平等对话,展现了与自然生灵和谐相处的朴素情怀。这种民间视角不是猎奇式的展示,而是生命情怀的外化流露。这不仅是题材的选择,更是一种价值取向。
当理论建构的锋芒与民间立场的温度在其诗行中得到结合,“岷峨风骨”便不再是抽象的概念,而成为可感、可触、可歌、可泣的磅礴诗魂。
五、诗教传统的现代传承
作为教育工作者,孙教授的诗词创作自觉承担着文化传承的使命。他以现代知识分子的文化自觉与诗教传承的主动担当,将“兴观群怨”“温柔敦厚”“文以载道”的诗教精髓,以生活为课堂、以山河为教材、以时代命题为课题,在蜀地沃土上构建起“诗性启蒙”的现代路径。如其所言:“人或可不读诗,但心中不可无诗”,诗教本质是培育“诗意栖居”的生命能力。
因此,孙教授的现代诗教,展现的是由内而外的生命滋养。他擅于在日常烟火中激活诗性基因。《咏怀少年强则中国强》记录六岁孙女“召集全家听课”的童趣场景:“少年书卷诵高风,千古中华吟啸同”——孩童天然的仪式感被升华为文化传承的象征,家庭空间由此转化为诗教启蒙的生动课堂。这种“生活即诗教”的理念,消解了诗歌的殿堂壁垒,让诗心在浇花饲鸟、课孙娱亲中自然生长。在《诗友聚会》里“歌吟襟抱山川志,掬饮江东父老泉”的场景描绘,展现了诗词传承的生动图景。可以说,孙教授的诗教实践,是一场将古典诗心植入当代生活的精神播种。如此,诗便超越了平仄格律的束缚,成为安顿心灵的一种方式。 孙教授的诗教格局宏大,始终贯穿着深沉的家国情怀与天下意识。其诗,即其教。从《新长征》将革命传统与时代使命对接,呼唤“再奋旌旗向大同”的理想,到《杜甫寄居梓州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中对诗圣家国情怀的深刻体悟;从《书斋杂咏》“把琴吟啸三千丈,安得人间不乐天”的豁达境界,到《接待窗台松鼠》中体现的万物平等与生活情趣,其作品在思想深度、情感浓度和艺术表现力上的追求,为读者提供了涵养心性的精神养分。亦可知,其诗心所系,在苍生,在社稷,在天下。
孙教授的诗词之路,是一场迟来却酣畅的精神返乡。青年时因“旧诗束缚思想”弃笔,晚年反在格律中觅得自由。他自陈:重拾笔墨“获得从未有过的成功感”,超越学术著作带来的快慰。这种“激动”,正是诗心对生命原乡的抵达。在浣花溪的柔波与巴山的险峻之间,他完成了从文化研究者到本土诗性代言人的身份融合。其诗词如一条不竭的溪流——源头是杜甫草堂的月光,中游奔涌着田野调查的泥泞与光芒,最终汇入“岷峨风骨”的当代海潮,为蜀地点亮了一盏诗灯。这盏灯,照见的不仅是蜀山蜀水的精魂,更是一个学者诗人对生命诗意的深情凝视。(作者:杜均)
孙和平简介
孙和平,四川开江县人,四川行政学院退休教授。早年曾在达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今四川文理学院)任教,后调入成都,任职于四川省委党校、四川行政学院。长期致力于文化社会学教学,长期进行四川本土文化的田野调查与研究。专注于文化社会学田野调查,系统研究四川方言、传统村落和县域文化。出版《四川方言文化——民间符号与地方性知识》《人文开江——县域社会与文化个案研究》等学术著作十余种。
诗歌风格:受杜甫影响显著,作品兼具沉郁顿挫与温柔敦厚之美,常以巴蜀山水、历史人文为题材,融合地域特色与古典意象。 曾任四川省诗词协会会长。出版文学专集《守望春天》《浣花溪随笔》《眷顾的美丽》等诗歌散文集,有作品入选语文教材或获奖。
本文作者简介
杜均,号悦竹,1984年生,四川阆中人,现任四川省诗词协会副会长、四川省作家协会诗歌专委会委员、武侯区作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参加2015年中华诗词学会山东寿光“青春诗会”,曾获第四届刘征青年诗人奖、四川新闻奖等,在《中华诗词》《中华辞赋》等刊物刊发作品数百篇。
责任编辑:吴蜀丰
版权所有 中国外文局亚太传播中心(人民中国杂志社、中国报道杂志社) 广播电视节目制作经营许可证:(京)字第07311号 电子邮件: chinareport@foxmail.com 法律顾问:北京岳成律师事务所
投诉举报电话: 010-68995855 互联网出版许可证:新出网证(京)字 189号 京ICP备14043293号-10 京公网安备:1101020005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