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底人生（随笔）

文/宋庆华

人不可能永远捂住眼睛，不去正视曾经或者眼前发生的一些人事;随着时间的增长阅历的积累，就更不可能永远让一双无形的手，遮掩住你的过往，你的曾经，你心里留下的痕迹，尤其是内心深处那些羞于示人的缺憾、失误、过错甚至是罪孽，闭上心灵的窗户自欺欺人地说上一句老道而世故的话：一切过往皆是美好。总有那么一天，也许是天道启迪，也许是人生的一个节点，特别是转折点，会突然触及魂灵唤醒良知再重新审视过去，于是，许多真实或接近真实的忆旧文字，客观或是全面剖析弥蒙往事的文章，还有哪些个专诉心灵忏悔的著作穿心刺肺刮骨剜肉喷薄而出，或传诸世人，或束之高阁留待后人检视，给人以警醒以借鉴以矫正以揭秘以正视听，这就弥其尊贵。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文化大革命”的终结，也就结束了毁书、损书、禁书的荒唐年代，是书籍的解放，也是读书人的思想大解放。有了书，有了读书的自由，尽管青春时光被耽误，庆幸余生尚能极大地满足自己的爱书读书的嗜好，于是将尽可能多的业余时间用之于读书。倾心读人物传记就是其中一件赏心悦目的事，平民领袖、政治强人、科技天才、战争狂人、财富巨子、诗人、作家、思想家、理论家，诸多功成名就者包括一些个寻常平庸但独具特色者统统揽入眼底。读多了，脑子里按自己的“人格密码”和“嗜好文脉”形成自己的聚焦，更多地选择自述、回忆或者有详实依据印证的他人记叙文体，尤偏好生平坎坷、经事挫折、起伏跌宕、悲喜交加甚至结局凄婉的人物，青睐深切关怀现实又保持傲然挺拔独立志趣与人格的大师巨匠，更喜那些敢于“自曝己丑”“自剖己过”“自认己错”，直面自己密不示人的灵魂另一面的文字，细读之，深思之，融入人物的内心世界与之同频共振。

人生阅历有波澜壮阔，也有静如流水，有大起大落，也有平铺直叙。阅历丰富了就厚重，简单了更显质朴与率真，生活本身就是一本书，如果能寻求到一个“着眼点”真实客观地记述下来，仍不啻为一部值得称道的佳作，以滴水折射太阳的作用影印大时代的起伏，最不敌以家书传之家人，也能泽润后辈。晚清一代名臣曾国藩在外做官几十年，不管坐论编修，还是戎马倥偬，建功立业的同时亦不忘为子为父为夫的责任，时不时修书一封寄往家中，情感真切内容侃切嘱咐深切，完全是知冷知热掏心掏肺倾注满腔热忱的心里话，对其家人，尤其是对子女的教育帮助很大，以后从几十年来所著1500封中收录435封集为《曾国藩家书》成册刊刻，既向世人表明心迹又裨益后世。曾国藩虽一生功过是非颇具争议，但家书却一致被人称道，且随手举出他的16字家训“家俭则兴，人勤则健，能勤能俭，永不贫贱。”能用来持家否?“余叫儿女辈惟以勤俭谦三字为主。”至今可作家风否?“家败离不得个奢字，人败离不得个逸字，讨人嫌离不得个骄字。”能奉为人生圭臬否?曾国藩在家书中也不吝深入剖析自身的过错，严于自检，终被称作“千古第一完人。”普普通通的家书居然成了传世经典，固然有作者地位高、格局大、名望隆的缘由，但家书确实如诚自述生动反映了他一生的主要活动与治学、治家、治政之道，内容学识丰厚，至理尊道，不传之万世似不可能。没有显赫的家世，没有尊崇的地位，持究“耕读传家”门风的国人依然有记家谱续族谱作大事记的传统。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曾经见过一家保存得相当不错的家谱，一本一本装帧整齐统一的卷宗放在一个长条桌上摆了一圈，粗看大概计有七八代人，旁逸分支记载详实，内瓤子里久远年代的用毛笔、钢笔书写近代的就是印刷体了，纸也是体现了不同年代的黄草纸、细草纸、毛边纸、宣纸直到现代的打字纸，发黄的破损的页码用新纸裱糊，择一二册读之，有的还真不是寥寥几笔那么简单，记下的或跟那个时代紧密联系或为家族增光添彩的人和事篇幅不小，有的人物写得栩栩如生妙趣横出，读来绝不乏味，尽管“暂时”无缘“传诸万世”“声名远播”，对家人亲朋而言应当比好些粗鄙的读本更亲切更耐看。生于清朝乾隆年间的平民沈复因其一本自述体册子《浮生六记》而名躁后世，算是偶然也算是幸运，若有在天之灵便可见对其有生之年“笔耕”的慰藉。出生幕僚家庭，没参加科举，靠卖字画谋生，“浮生”取自李白诗“浮生如梦，为欢几何”，“六记”乃6个章节，典型的底层百姓沈复，本该淹没在尘埃里，即使煞费苦心写了这本自述，原不知散佚何处，后两个章节已不知所终，偏偏至道光年间，在苏州正谊书院任职的文人杨引传在苏州一个旧货摊上得到此书手稿，后，他妹夫王韬曾为之写跋，称赞其“笔墨之间，缠绵哀感，一往情深。”光绪三年(1877年)上海申报馆制版印刷，距成书已70年。1936年，林语堂将此书前四篇译成英文远播至美国。有人将其归为自传体小说，但确实文笔质朴，写得有趣，也不忌讳自己游山玩水、看牌掷色、酗酒风流、落拓不羁的劣行，显得真实丰满，颇受后人赏识，其文言文原文被翻译成白话文又多次翻印。

人生阅历也包括了读书，读到人事，读到书本，每有触动心灵的意会之处，完全是一种不可言语的妙曼，可以说需要那种特殊的经历和体悟，也需要有一定的天赋，进尔还会情不自禁地击节叫好或大声呐喊。鄙人认为最能打动人心的书，无疑是内容真实文笔优雅趣味横生的自传体书籍，倘若这类图书将光鲜的人事之另一面抖搂出来，使之更全面更完整更立体，便是书中上品。三本《忏悔录》看视为代表作，其中卢梭所著当为上品。最早读到卢梭的《忏悔录》是“文革”结束图书开禁之初，到解放碑新华书店门前排队一个通宵，买回一大堆书，其中就有卢梭的《忏悔录》。开读之前就隐略了解这本出自法国启蒙时期的著作具有相当大的世界影响力，而且上了好几个大师推荐的书目榜单，所以做足了一鼓作气读完的思想准备，可不曾想没读下去，现在想起的原因好像是不习惯译文的写法，也像是对西方的生活方式，对作者奢侈而放浪形骸的生活骨子里反感，须知我们这代人是从既贫又困只讲斗争不谈生活更遑论生活质量的时代走过来的，连脑子里就一种“正确”的思维方式。不知在书架上搁置了多少年，再读才懂个中滋味。法国启蒙思想家、文学家让-雅克·卢梭从54岁写了4年才完成这部自传。1782年，在卢梭去世后4年《忏悔录》上卷出版，因其受到当时主流社会的嘲弄而获得“丑闻式”的成功。1789年上下两卷出版后，产生巨大的社会影响。分析或者讨论其人其书自然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会有相当多的宏文问世，但最令我震撼的是作者直面自己罪过绝对真实的态度与胆识过人的勇气，他说过谎，行过骗，调戏过妇女，偷过东西，还养成了偷窃的习惯。他以沉重的心情忏悔自己在一次行窃后把罪过栽赃到女仆玛丽永头上，造成了她的不幸。他忏悔在关键时刻卑鄙地抛弃了最需要他的朋友勒·麦特尔，忏悔自己为了混一口饭吃而背叛了自己的新教信仰，改奉了天主教。正因为有他的真诚忏悔，才使得他站立成为一个虽复杂却活生生的值得崇敬的人，才使得这本剖析心迹的书赢得广泛的读者。至于他对那个荒淫无道弱肉强食的社会的揭露和抨击，既是成就他和这本书的背景，也是他写作此书的真正意图。以一己之孤陋寡闻，不知在卢梭之前1300多年就有古罗马的基督教主教奥古斯丁写下的《忏悔录》，其实他才是西方忏悔文学的源头，著名的卢梭和托尔斯泰的《忏悔录》皆发源于此。奥古斯丁的《忏悔录》实际上是半部自传和半部神学、哲学结合的专著，自始至终以上帝为谈话对象，向上帝倾诉衷肠，把自己的灵魂放在上帝的祭坛上作精密而彻底的解剖，他说：“我愿回忆我过去的污秽和我灵魂的纵情肉欲，并非因为我流连以往，而是为了爱你，我的天主。”也许是读卢梭的著作在先，我认为他在坦言罪过、严格剖析自己这点上，要比卢梭逊色，但其文笔优美、情感真挚，被视为西方古代文学名著。

毫无例外，文学作品都是时代的产物。奥古斯丁创作《忏悔录》时，正值古文化解体、基督教文化逐渐盛行的转折时代，所以他描写了他皈依上帝的内心过程。卢梭在书中揭露了那个时代社会的“弱肉强食”、“强权即公理”以及统治阶级的丑恶腐朽，书名虽为“忏悔”实际是对时代的“控诉”与“呐喊”。19世纪70年代末，俄国文豪托尔斯泰在完成三部代表作之后，苦于理想与现实的差距，世界观发生巨变，从而追溯自己50年的人生经历和心路历程去寻找生命的意义，“我的生命是否具有超越死亡从而永恒的意义?”并且记录下这个精神活动的过程，取名《忏悔录》。西方文化中以忏悔为主题的作品，比比皆是，而这三位文学巨匠的《忏悔录》不愧为其中之代表作，虽然都出自于基督教文明的原罪意识，但各有特色，奥古斯丁的宗教信仰价值具有超越性，卢梭体展现出非同一般的文学色彩，托尔斯泰博大的精神深刻的思想熠熠闪光 。读之使我动情增益的是， 他们彻底掀开那双“蒙蔽眼睛”的手，从心里对“原罪”、“己罪”、“社会罪恶”予以正视、挖掘、救赎，从而塑造起崇高的不朽的思想巨人形象，

口述被人记录下来、记录整理回忆录、撰写人物传记、自传，这几类真实写人的文字太多，说卷帙浩繁是形容纸质的，网络上看似无形但说是如山似海的存储也绝不夸张，难能可贵的就是它的真实性，这个真实体现在客观、全面、详略得当，绝不隐晦不足、缺陷、过错甚至恶行，以及情真意切的心灵忏悔和对世人以劝喻以警醒以启迪。三部《忏悔录》算是自传体著作中的上品，还读过许许多多的这几类文章其中也不乏佳品，有的读起来直击胸臆，顿时击掌叫好，有的读到意会之处，深感妙不可言神思爽朗，有的读过之后，不忍卒读，再读，掩卷之余又思之再三，余味无穷。有时竟然还窜出这样的想法，将这些个“直击”、“意会”、“余味”，实际上是作者与读者心灵碰撞的火花荟萃起来，一定会是一束耀眼的光芒，一定会“烛照”人之身前身后，给人生来一个大起底，必将更有利于前行。

写人记心的文太多，因为有的将人物拔高，甚至高得离谱;有的把人物写得过于完美，几乎不见半点瑕疵;有的只是华丽的辞藻的堆砌，不见真实的内容;更有的只持一端不及其余，甚至干脆作假或是伪作，颠倒黑白，欺世盗名。如此种种，窃以为作者昧着良知戴着面具而不仅仅是厚着脸皮在写，笔下的人物也不见良知戴着面具而不是厚着脸皮在字里行间堂而皇之地活，殊不妨读者不乏火眼金睛，一旦识破便弃之如徶帚，乃至将其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鲁迅先生说：“面具戴久了，就会长到脸上，再想揭下来，除非伤筋动骨扒皮。”

真实才具力量，哪怕是精心伪装的虚假也难免在虚张声势之下露出作假的蛛丝马迹，不断遭人质疑，即使蒙骗过一时，但终究襦弱不堪至致被戳穿。不戴面具或者取下面具的传记，接近真实的人物才会与读者产生强烈的共鸣，特别具有感染力，悦人悦己不说，必将传之万世。忆鲁迅记鲁迅写鲁迅的文字何其多也，过去给我们塑造的形象就是一个怒目金刚似的斗士，仔细读了他写的《阿长与山海经》、《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藤野先生》诸篇，再读到一些客观的回忆文字，一个曾经在贫困和病痛中挣扎，曾经顽皮有趣，也曾经无奈无聊苦闷彷徨的人才跃入纸上，走进人心。正因为有过这些心路历程，他才能够意识到“中国人总是不肯研究自己”，才通过对“精神胜利法”为代表的阿Q性格的刻画，全面展开对国民劣根性的批判 。这样的鲁迅才是思想深刻，性格丰满，充满斗争性的“民族魂”。读到写刘文典的文字，脚踢蒋介石下腹展现名仕气节，做学问以“一字之微，征及万卷”为格言，尤其视自己研究庄子为天下第一人的狷狂，特别写了他在西南联大期间染上吸鸦片恶习，还赞美“云土”为鸦片中的上品，又因他喜好云南火腿，故被送赠“二云居士”谑号，再加之一些苟且细处的描写，一个活脱脱的真实可爱的“狂士”形象跃然纸上。

并非我固执地认为必须看到人鲜为人知的另一面，或者以悲剧的情结看待人与事，才能全面地完整地深刻地了解一个人，而事实上人世间生发的各种“剧情”没有“悲剧”的元素，不足以构成真实的完整的社会及人生。我国近现代最早引进的西方悲剧理论就是叔本华的理论，他强调人类的悲剧命运，个体只是体现了这种悲剧命运。黑格尔指出：对自己的罪行负责正是伟大人物的光荣。

雅典德尔菲神庙刻着一句著名箴言：“认识你自己”。怎样才能做到?总得先要起开捂住双眼的手，直面自己的心灵源头、言行举止以及与他人与社会的关系，尤其要正视不敢与人言的邪念、不堪入目的肮脏和不可救赎的罪孽。这是一个哲学大题，更是一道人生难题，解开了越过了，你就是一个高尚的人纯粹的人，不朽的灵魂将光耀后世。

对人生来个大起底，方能深刻全面认识自我，了解他人，读书如此，阅己阅人又何尝不应如此!

【作者简介】宋庆华，任职于重庆市公安局轨道交通总队。在公安系统干过科长、处长、副总队长、公安局长。从2013年开始文学创作，小说《绝对意外》入选“2014年度中国公安文学精选(中篇小说卷)”，散文《韶华难逝》入选“2016年度中国公安文学精选(散文诗歌卷)”，小说《手铐》入选“2017年度中国公安文学精选(短篇小说卷)”和《中国公安文学精品文库(1949-2019)》，出版有长篇小说《绝对意外》、中短篇小说集《绝对现场》和作品集《绝对关键》《天衣无缝》《江河作证》。写作信条：笔之所至，心之所言。

责任编辑：上官慧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