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怄气

文/汪万英

母亲踯躅蹒跚在荒郊野岭，她的背驼成了180度，脸贴近脚脖，双手撑在脚背上。

“妈妈，您怎么成这样了?!”我大喊着扑上去，从后面搂住母亲，贴身站在她身后，俯身抱着她的双臂轻轻向上挪动。慢慢的，母亲靠着我站直了，我手一松，母亲的身体像弹簧一样复原，如此反复多次。我不敢再松手，紧紧抱着母亲失声痛哭，泪水大颗大颗滴在母亲背上。

“你是谁呀?”母亲一脸茫然地仰头看着我，喃喃地问。“我是汪英，是您女儿呀!”我带着哭腔对母亲说。“我认不到你。”母亲又仰头看看我，茫然若失地摇摇头。“妈妈，妈妈!您怎么会认不到我了呢?”我把脸贴着母亲的脸，大声哭喊……

“妹妹，你怎么啦?快醒醒!快醒醒!”先生急切地呼喊，把我从噩梦中摇醒。

不久前的一天晚上，我和先生抽空去看望父母。父亲说，你母亲正在怄气呢。我忙问原因，母亲说了三件事。一是九月中旬我带父亲到县医院做白内障手术时，父亲住医院，母亲在家里，我一个人两头跑。有一天我安顿好父亲，回家给母亲烧水洗脚，母亲说她不会燃气灶打火，我就手把手教她，然后要她自己重新操作一遍，母亲不愿意。于是我对她说：“妈妈，您这辈子福气好，事事有爸爸照顾您，万一有一天您需要自己照顾自己，或者爸爸需要您照顾，如果您什么都不会，怎么办呢?”这句话，母亲认为我是嫌弃她不能干。二是九月底我的弟弟、弟媳从重庆回来看望父母。见父母厨房的灯光很暗，我的先生买好灯泡和电线，因他那天太忙，就叫弟弟换一下。第二天晚上，我们去看父母，发现灯泡未换。先生就埋怨弟弟说：“我昨晚叫你把灯泡换一下，你到现在都还没换，他们是你的亲生父母，你有义务帮他们做这些事情，不要事事都等我做。”这句话，母亲认为先生的意思是说，他不是我母亲亲生的，分亲疏内外，说先生和我结婚三十年从来都像亲生儿子一样对他们，从没说过这样的话，她想不通。三是国庆节后表弟从重庆回老家办事，顺便和幺舅一起去看望我父母，闲聊中说到我外婆79岁离世。幺舅说：“快八十岁的人了，也该死了。”他的思是说外婆79岁去世也算高寿了，今年正好79岁的母亲便认为幺舅是说她该死，因此又怄气。

我们把这三件事的来龙去脉细细说给父母听，耐心给母亲做解释，母亲心中的疙瘩终于慢慢解开。

“您要和我们交流，先把事情搞清楚，不要听到半截就怄气。”先生笑着对母亲说。

“我小时候，您经常逗我，说我是捡来的，您也没少打我骂我，我感觉没多少温暖，真的以为自己是捡来的。有一天晚上和您一起睡觉，您不停地给我盖被子，我才知道您是爱我的……”见父母心情好了，我就把藏在心里很多年的“秘密”告诉母亲。

“我的妈呀，娘呀!我心里想不通呀!”母亲突然号啕大哭起来，边哭边说：“你出生二十几天我就开始得病，我不能上坡干活，天天把你捧在手里;你小时候咳嗽，我将炒好的胡豆、黄豆用毛巾包好贴在你背上，我整晚整晚地用嘴对着你的后背哈气，给你止咳;你臀部长了鸡蛋大个疮，我顶着大太阳把你背到几里外的乡卫生院开刀……你还感觉没得温暖，认为我对你不好……”任凭先生怎么劝慰，她都停不下来。我完全懵了，不知所措。先生又把我说的话重新翻译、解释了好半天，母亲才慢慢止住哭。

我心里难过极了。离开的时候，我一头钻进车里，没有像往常一样和父母挥手告别，任父亲站在寒冷的窗前。

回到家里，我忍不住失声痛哭。稍微平静后，想到父亲可能还立在窗前，父母今晚肯定会伤心、难过，我赶紧拿起电话赔礼道歉。哄了半天，父亲说：“现在没事了，娘母间说开了就好了。”

那晚，我失眠了。母亲在我出生二十几天后开始头晕头痛，我从小对母亲有深深的负罪感：母亲要是不生我，就不会得病。我一直努力地学习，工作，尽最大努力想要报答母亲。但我很无用，最近总让父亲生气、母亲怄气，甚至让母亲悲痛欲绝、号啕大哭。我觉得自己前世一定欠了父母好多好多债，此生无论我怎么努力都还不完……

我情绪低落，思维迟钝，凡事都提不起兴趣，找不到生活的乐趣;我焦虑，心烦、担心、紧张，感到自己很无用、无助、绝望;我时常担心会发生意外，生怕有一天母亲突然就走了。白天我拼命工作，稍有空隙就想到父母的近况，禁不住潸然泪下;晚上久久无法入睡，好容易睡着了，却噩梦连连。每天凌晨四点多准时醒来，再也无法入睡。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父母，生怕一个字、一个词、一句话没说好，又让父亲生气、母亲怄气。

噩梦醒来，我就开始后悔，自责，担忧，生怕一转身父母就不见了。第二天早上，我跑遍古镇上的花店，买了一大束芳香四溢的百合，去看望他们。

我看见母亲一小步一小步从广场外的大梯子上缓慢往下移;父亲走在前面，不时回头等她。我几次想冲上去扶着母亲，却似有万斤缠脚迈不开步。

父母终于下完梯子，远远看见我，父亲像打了兴奋剂，满脸含笑，疾步向我奔来。母亲像裹了小脚，迈着碎步，面带笑容，不太利索却加速向我走来。“看，她又给你买的花儿。”父亲笑着对母亲说。“你有十天没来看我们了。”母亲笑着说，语气中充满了失望、无奈与期待。“您还记着天数呐。对不起，妈妈，来我抱抱您。”我像哄小孩儿一样，张开双臂紧紧拥抱着母亲，泪水扑簌簌滴落在母亲厚厚的冬衣上。我像一只迷途的羔羊，终于找到了回家的方向。

父母老了，我也进入了“大修期”。怎样与“老小孩儿”的父母相处，怎样让他们安享晚年，还真是一门需要学习的大学问。

【作者简介】汪万英，重庆市石柱县西沱中学高级教师，重庆市散文学会会员。

责任编辑：吴蜀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