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连苦也甜

文/汪万英

深秋的重庆市石柱县黄水镇，莽莽苍苍，层林尽染。红彤彤的枫树叶，橙黄的水杉，金黄的银杏叶，将大山装点得五彩缤纷。黄连收购旺季到来了。

黄水镇上中国唯一的黄连交易市场——中国黄连市场，商贾云集，车水马龙。山西，陕西，安徽亳州、安国，湖北武汉、利川等地的商人纷至沓来。市场大门上钛金大字“中国黄连市场”闪闪发光，“创建一流市场 做大黄连产业”的红色大字跃然在墙，门框上书写着对联“中国第一市五洲商贾云集财源广，重庆列百强四季贸易繁荣生意兴”。

大门外，一大妈卖的烤红薯和茶叶蛋冒着热气，几个收购黄连的商人边交谈边大口吃着剥开的烤红薯;扛着黄连口袋的农民，大货车、三轮车、人力架子车从大门进进出出，川流不息。大门里，百余人正在忙碌：有的打开口袋往地上倒黄连，有的用抓子把黄连抓松散，有的双手对黄连分类分级，有的用撮箕装满黄连倒进口袋，有的二人合作分别捉住口袋一角把里面的黄连夯实，有的用扫把、抓耙清扫黄连，有的从黄连粒中择出异物，有的用红尼龙线手工缝包，也有的用机器缝包，有的将装好的黄连口袋扛到车上;有的付现金，也有的微信或支付宝扫码支付……相互开玩笑的，讨价还价的，夯实黄连的声音，车辆进出的声音，市场里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络绎不绝。

石柱县枫木乡的连花大妈种了十亩黄连，今天卖了一吨多十几万元钱。“妈妈，您和爸爸又在卖黄连呀?您看，我和妹妹都工作了，你们不用再那么辛苦了。现在该我们来孝敬你们了。”儿子发来微信视频聊天，见她在黄连市场，埋怨道。“我们做惯了，闲不住。让我们耍反而要生病呢。”听了儿子的话，想起种黄连的七十二道工序，连花大妈感慨万千，思绪回到了几十年前。

连花出生在长江边的一个小村庄。17岁那年，表姐给她介绍了一个家住枫木大山上、长相一般、比她大10岁的男朋友大杉。第一次见面后，连花觉得大杉长相一般且年龄大很多，不同意。但家境贫寒的父母想她早点嫁人，收点彩礼补贴家用。父母强迫她订婚，收了大杉四千元彩礼。她因此和父母闹僵了。

不久连花患了重感冒，父母忙于农活顾不上管她。一周后，连花卧床不起。她望着屋顶的亮瓦，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想着被包办的婚姻，心中无限惆怅。正胡思乱想，大杉突然来看她。看见她虚弱的样子，他心疼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毫不犹豫地背起虚弱的她，一步一滑来到几里外的乡卫生院，请医生先给她看病输液;他自己冒雨返回枫木家里拿钱，来回八九个小时，帮她付了医药费。看着头发丝滴水、全身湿透的大杉，连花感动得流下泪水。大杉关心她疼爱她，让她觉得温暖，有安全感，可以托付终身。

不久，邻居又给连花介绍了一个家境更好的男朋友。父母要她接受新的男朋友，和大杉分手。但这次生病，她看到了大杉的真诚和善良，想要嫁给他。她和父母据理力争，但固执的父母不同意。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等父母入睡后，她悄悄溜出门，和等候在村外的大杉一起私奔了。翻过一座又一座大山，鞋底磨破了，脚上打满了血泡，汗水湿透了衣襟，她终于来到他的家，一间大山深处的破木屋。没有像样的家具，甚至没有一张像样的床。

“后悔吗?”大杉怯怯地问。“不后悔。只要我们勤快，日子会好起来的。”连花坚定地回答。天亮以后，望着莽莽群山，连花傻眼了。除了一望无际的山林，看不到一块平整的田地。她心里犯嘀咕：不能种庄稼，靠什么活下去?“我们这里不种庄家，主要是种黄连。”公公去世多年，婆婆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轻轻对她说。“可我不会种黄连。”“我们可以教你呀。要不了几年日子就会好起来。”婆婆慈爱地说。

婆婆拉着她的手，仔细给她讲种黄连的过程：楦桩：每年正二月或七八月，砍树开垦生地，就地取材，砍取木质坚韧的板栗树或者成熟的杉树、香椿树。将树木砍成6-7尺长，然后视其大小划成双手能轻松握住的木桩，再将下端砍成三棱形便于插入土中，上端砍成杈口便于放檩子。搭棚：每年冬腊月，根据地形和视线，按1.7米左右的间距在棚地定好一排基准桩，然后从下往上逐行栽桩。栽桩时，双手握住，由轻到重，逐次往下插入土中50厘米左右，棚桩间距2-2.5米。栽桩后，顺坡从下到上上檩子，大头朝上小头朝下。上好檩子后，从下到上边搁横杆边盖棚。盖棚时，仰放树枝和竹丫，棚内稀密均匀，透光在20%左右。掏厢：搭棚结束后，在棚内根据山势按厢宽1.2米，沟宽15厘米，深10-12厘米开沟做厢，厢长依势而定，一般不超过10米，厢面泥块打细平整。厢做好后将基肥均匀铺于厢面，与表土拌匀后再盖上3厘米左右的熏土进行播种。栽秧子：每年立夏后，选择壮苗扎成100株一把。移栽前用剪刀将根须剪短，只留1.5厘米左右，将黄连苗上附着的尘土泥沙完全洗去再进行栽植。扯草：拔草时手指插入土中，将草根掘出，除去靠近连苗的草时，一手按住连苗，一手将草拔出。拔草时，带着竹撬，顺便对栽植一、二年的黄连松土，并撬松踩紧的脚印。撒花泥：黄连移栽后的第二、三、四年冬季施肥后，使用熏蒸后的腐殖质土厚薄均匀地撒在黄连上培土，以促进根茎生长发育，增加根茎长度。采花苔：每年2月，采摘刚抽薹的细嫩花苔，用于加工黄连花茶或食材。将多余的花苔用竹条刷去，保证植株营养不被花苔带走。炒黄连花：用黄连花制作饮品，包括采花-选杂-竹笼杀青-炒制-干燥-包装等过程。采种子：每年立夏前后黄连种子成熟，选择移栽4-5年(实生6-7年)芽孢数多、外侧芽发达、分枝多、总叶片多、叶片扁平大小适中、叶色正常、无病虫害的优良健壮植株，两手合捧采摘果枝，装入布袋或竹篓。种子保管：将黄连种子抖出后摊放在室内阴暗潮湿的地方5-6天，经常翻动。种子由黄绿色渐变为黄褐色即可贮藏。贮藏时用含有一定水分的河沙将种子拌匀装在容器内，保持水分，待立春前后播种。起黄连、炕黄连、打兜兜……

从此，连花跟着大杉和婆婆学习种植黄连：楦桩，搭棚，掏厢，栽秧子……

黄连种在离家十几里远的山坡上，没有公路，没有成型的小路，山高林密，途径几道小河沟，来回要三个多小时。他们在黄连棚附近用丝茅草搭好一个“拖尾巴”棚。为了节省时间多干活，无论是扯黄连草，还是施肥、撒花泥、收黄连，他们都会带上米、干菜、咸菜等，在山上吃住三五天。晚上，水嘣鸡“嘣-嘣-嘣”，红嘴蓝鹊“啾-啾-啾”，野生动物走过树枝的“嚓-嚓”声，野山羊“噢-噢-噢”的恐怖叫声，让初到山上的连花心惊肉跳，无法入睡。

移栽黄连第三年的一天上午，连花带着两岁的儿子上山扯黄连草。她沿着坡地，从下往上，一边扯草一边松土，草扔到厢沟里。扯完草后，她站在厢沟双手从上往下刨草，儿子在旁边的厢沟学妈妈刨草。草越积越多，形成的“草球”越来越大。“妈妈，快来救我呀!”听到儿子的呼救，连花忙跑过去看，原来儿子被大大的“草球”压在下面。她赶紧把儿子从“草球”下刨出来。“妈妈，草太多了，我二天(将来)开个大车车来帮你拖草哈。”儿子稚嫩的话让她很暖心。

扯完草已近中午，连花回到茅草屋收拾行李准备回家。突然，天空电闪雷鸣，儿子吓得直往她怀里钻。不一会儿下起了瓢泼大雨。带上山的米、菜所剩无几，雨这么大也不可能在山上过夜了。当她拄着棍子一步一滑两个多小时来到小河边，汹涌的河水拦住了她的去路。雨不停地下，河水不断地涨。此时后面走来了一个背小孩的年轻媳妇和一个老婆婆。怎么办呢?他们只好站在河边一棵又高又大的枫树下，想等河水退去了再走。天色逐渐变暗，回到茅草棚已不可能，也不可能在河边过夜。他们只好冒险过河。

为了保证安全，彼此照应，连花建议大家手牵手一起过河。连花拄着棍子小心翼翼地淌着齐腰深的水在前边探路，花篮背篼里的儿子双手紧紧抱着她的脖颈，年轻媳妇背着孩子和老婆婆跟在后面。洪水咆哮着，奋力冲撞着，似乎要将这个小队伍冲散。突然，连花踩到一个小石宝儿，脚下一滑，人一歪，另一只脚一抬，鞋一下子被洪水冲走了。连花心想鞋子冲走了就冲走了吧。她不敢作声，怕吓着其他人，镇静了一下牵着大家继续往前走。第一道河总算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她打着一只赤脚走过坑坑洼洼、不时有木钉和竹钉的一段山路，来到第二道河边。此时河水更加凶猛，天色也更晚了。连花别无选择，用力吹出一口气后，硬着头皮带着大家下河。他们来到河中央，山洪咆哮着，像一群受惊的野马，肆无忌惮地冲下来;背后凉飕飕的冷风吹得连花心里发慌。但她不敢有丁点儿马虎，深深吸了一口气后继续前进。又一股洪峰冲来，她的另一只鞋也被冲走了，她强作镇静，默不作声。“妈妈您小心点哈。”儿子的叮咛鼓舞着她勇敢到达对岸。

看着妈妈光着脚丫在扎人的路上一颠一颠地走，儿子在背上说：“妈妈，路上硌脚，您慢点走。孩孩儿(鞋子)冲走了，爸爸回来给您买个新的哈。”儿子懂事了，知道心疼妈妈了!连花欣喜的泪水从她两颊流下。

移栽黄连第四年的一天早上，连花带了十五个鸡蛋，背着三岁的儿子上山给黄连撒花泥。她把儿子留在茅草棚里玩，自己去附近干活。当她忙碌半天后回到茅草棚准备做午饭，发现带去的十五个鸡蛋只剩了四个。“宝贝儿，你把鸡蛋放哪儿了?”“喝了。”儿子摸摸圆滚滚的肚子，指着屋角的一堆蛋壳说。原来儿子又渴又饿，把生鸡蛋打来喝了!她心酸地留下了心疼的眼泪。

移栽黄连第五年秋天，长了七年的黄连可以采收了。连花和大杉每天吃住在山上，高高兴兴地在黄连棚起黄连。他们用二齿耙将黄连一株一株挖起，抖落所附泥沙，用专用剪刀剪掉须根、叶子和叶柄，得到一个个惹人喜爱的黄连坨子。这段时间天气晴好，他们连续起了二十多天黄连，把坨子晒在河边的一块大石板上。这晚，他俩依偎在茅草棚，想着明天起完最后一分地就可以炕黄连，他俩高兴地睡着了。

子夜十二点，电闪雷鸣、风雨大作。夫妻俩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实在憋不住了都爬起来，打着电筒去河边看。赤红的河水拍打着岸边，激起两三米高的浪花。大杉要游过河去抢救黄连，连花拉着他不允许。夫妻俩回到茅草棚，地面已开始冒水。他们望着漆黑的天空，眼睁睁盼天亮。暴雨不知疲倦地下着。好容易天边开始发白，大杉忍不住冲出去，吊着岸边的树枝游到对岸。洪水已经淹没了晒黄连的大石板，起了二十多天的黄连都被洪水冲走了!他忍不住伤心痛哭起来。哭了一阵，想起妻子还在对岸等他回消息，又赶紧吊着树枝游回来，却不见妻子在茅草棚里。“连花!连花!连花!”他焦急地呼喊她，沿着河边寻找。

原来连花等了一阵，见大杉没有回来，怕他出事，就沿着河边往下走，想找一个河道窄点的地方游过去找他。因为水声太大，她没有听到他的呼喊。

大杉找到连花后，想到五六年的辛苦付之东流，二人抱头痛哭。

平静后，夫妻俩顾不上做饭吃，背起背篼，在沿河两岸，边哭边找寻挂在草丛树枝上未被冲走的黄连。功夫不负有心人，天快黑时，一人找回一大背篼黄连。

两人齐心协力，就地挖坑，找石头、石板，砌土炕，准备炕黄连。炕连分为毛炕、细炕、打糙等环节，各环节有特定要求，掌握火候尤为关键。大杉虽然在大山上长大，却从未亲自炕过黄连。“不要怕，我来给你掌火候!”连花冷静地鼓励大杉。于是连花烧火，大杉拿起操片翻炒黄连。“可以了，起锅!”“要得!”妇唱夫随，配合默契，很快炕好黄连。接下来“打兜兜”。二人将炕干的黄连坨子趁热装入清洁的弧状圆筒形竹笼(槽笼)并封盖。槽笼很大，两个人提不起。大杉将槽笼一头系在树干上，二人合力提起另一头，来回冲撞、抖动，让黄连在槽笼内相互摩擦，除去须根、叶柄残基及所附泥沙，然后倒在干燥、清洁、无污染的竹席上，筛去灰渣，捡去石子、土粒、异物。金黄橙亮的黄连炕好了，后来在市场上卖出了最高的价格。

这次洪水的“洗礼”，增进了夫妻感情。在以后的生活中，夫妻俩彼此包容，互相关心，互相鼓励。他们用种出的黄连供养一双儿女上了大学，在城里找到理想的工作。

如今，国家大力实施乡村振兴,搞乡村旅游,公路修到连花家门口，水泥便道修到黄连棚;儿女们都已成家立业，连花和大杉苦尽甘来。他俩不愿随儿女进城，依然生活在枫木山上。种连东篱下，悠然见蓝天;守着一亩三，幸福享晚年。

【作者简介】汪万英，重庆市石柱县西沱中学高级教师，重庆市散文学会会员。

责任编辑：吴蜀丰